来源时间为:2024-06-24
兰花是我国传统名花,深受人们重视和喜爱。但对屈原时代所说“兰”是否即是或包括后来人们所说兰花,宋以来聚讼纷纭,莫衷一是,迄今未能圆满解决。
屈原所说“兰”乃菊科泽兰属植物,汉以来称作“兰草”,与同类蕙草等统归“香草”,以鲜明的药用、香用价值著称。而今所言兰花为兰科兰属春兰、蕙兰等观赏植物,始见于北宋中叶,所谓《楚辞》与唐五代作品已有兰花的信息均不可靠。宋徽宗年间所编《宣和画谱》记载魏晋迄北宋末230多位画家近6400幅绘画,其中涉及花卉植物的画作近3000幅,以牡丹、桃、梅、菊、莲、芍药、杏、松、竹等题材居多,却无一幅画题中含有植物“兰”或“蕙”的名称,可见人们一直未将传统兰草视作可以入画之物,而至少至唐五代兰花尚未出现。
宋仁宗嘉祐二年(1057),宋祁《益州方物略记》所载石蝉花是最早的兰花信息。宋神宗元丰(1078-1085)以来,周师厚《洛阳花木记》与苏辙、吕大防、黄庭坚等人诗文作品陆续记载和吟咏兰花,主要见于巴蜀、荆湘、江南以及中原洛阳等地。至北宋末年,兰花已广为人知。
兰花与古之兰草同为草本而具芳香气息,出现之初多见于澧州(治今湖南常德澧县)、鼎州(治今湖南常德)、江陵(治今湖北荆州)等楚国核心地区,生长又多见于山野幽谷之地,与《楚辞》所言“沅有芷兮澧有兰”“幽兰”等说法多对应与契合。而此时传统兰草的生活应用衰落,人们日常接触较少,认识模糊。因而新出兰花得以直接袭用“兰”名而喧宾夺主,完成了从实用香草到观赏兰花的形象转换,并直接承袭古兰“香草”的“比德”功能和文化意义,迅速上升为与梅菊、松竹等齐名比肩的传统名花。
兰花是我国传统名花,古今相关赞美和讨论可谓汗牛充栋。但迄今仍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,至少未能理想解决,这就是我国兰花究竟起于何时?但凡对我国兰花起源问题略有关注的朋友都了解这样一个事实,宋朝开始出现“今古兰之争”。所谓“古兰”是指孔子、屈原时代所说“兰”,秦汉以来称作“兰草”,按现代植物学分类,主要指菊科泽兰属的佩兰,与具有类似香味和功用的蕙(也名薰草或零陵香)、芷等统归为“香草”;所谓“今兰”,即如今俗所说兰花,指兰科兰属的春兰、蕙兰、建兰、寒兰、墨兰等我国传统观赏兰花。宋以来聚讼纷纭的是,自古以来人们所说“兰”只是一种,还是两者兼而言之。这不仅关系我国传统名花——兰花的历史起源问题,也是我国兰文化史、兰科兰属植物史的重要课题。笔者认为,按现代科学分类,古人所说“兰草“与兰花分属不同科属,是迥然有别的两种植物。本文致力于弄清这样两个问题:一、我国观赏兰花何时出现,更确切地说最早什么时间为人们发现和认识?二、兰花与兰草差别十分明显,为何同以“兰”为名?这是整个兰花起源问题的核心,本文主要围绕这两方面展开讨论。
“古兰”“今兰”之分的必然与《楚辞》已言兰花的牵强
首先无法回避的还是传统“今古兰之争”,有必要就其中关键分歧表明我们的立场与看法。
“今兰”与“古兰”,即“兰草”与“兰花”分属不同纲目、科属,差别十分鲜明,在“古今兰之争”最初出现的宋朝人们就有十分明确的描述。朱熹《楚辞辨证》:
“大抵古之所谓香草,必其花叶皆香,而燥湿不变,故可刈而为佩。若今之所谓兰蕙,则其花虽香,而叶乃无气,其香虽美而质弱易萎,皆非可刈而佩者也。”
面对这朴实而简洁的常识比较,任何“古兰”与“今兰”即兰草与兰花为一种的说法都无法争辩,难以立足。清人王士雄《温热经纬》说:“《离骚》之兰,即《本草》之兰,皆非今之兰花,前人辨之已极明确,不必致疑矣。”这是我们可以首先明确而必须坚信的。
对于上古、中古人们所说“兰”只是“香草”而非兰花,古今学者都有很多论证。就笔者所见,当代吴应祥、陈心启、吴厚炎、胡世晨等先生的论著,还有河南大学李拓硕士学位论文、南京师范大学张晓蕾博士学位论文都有深入、细致的阐发,笔者深表认同和赞赏。本文的探讨建立在这两三代学者已有认识基础之上。
清董诰《益寿霏春·楚畹幽兰》,台北故宫博物院藏。古今多认为《楚辞》所说“兰”即是或至少包括今所谓兰花,其实不然。
上古经典中《楚辞》尤其是屈原作品与“兰”关系最深,有关内容成了后世兰文化的流行话语,引发爱兰、崇兰的传统文化情结,因而无论古代还是当代,人们都更愿意相信兰花自古即有,《楚辞》所说“兰”早已包含兰花,这一心情不难理解。
笔者认为,无论是菊科还是兰科植物,自然界何时产生是一回事,人们何时发现、认识与利用则是另一回事。兰科兰属植物亘古即有,在自然界究竟起于何时难以稽考,我们所能追踪探究的只是后一方面,即其何时为人们发现、认识并利用,这就是我们所说该植物的起源。
屈原乃至整个上古时期是否有人见过并明确认识兰花,从目前人们掌握和引用的材料看没有任何可靠证据,我们不能仅凭《楚辞》等先秦著述一鳞半爪的迹象简单臆测、牵强附会。至少从汉代开始,人们对《楚辞》以及先秦著作所言“兰”的认识都高度统一。西汉王逸注《楚辞·离骚》:“兰,香草也。”《神农本草经》:“兰草,味辛平,主利水道,杀蛊毒,辟不祥。久服益气,轻身不老,通神明。一名水香,生池泽。”《大戴礼记·夏小正》:“(五月)煮梅为豆实也,蓄兰为沐浴也。”东汉许慎《说文解字》:“兰,香草也。”三国陆玑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》:“蕳即兰,香草也……其茎叶似药草泽兰,但广而长节,节中赤,高四五尺。汉诸池苑及许昌宫中皆种之,可着粉中。”此后历两晋、南北朝至隋唐五代,各类本草、名物类书所说均不出此义。
此时人们所说“兰”是一种泽兰类香草,明清以来称作佩兰,茎叶分明,多生下湿之地,用作香料、药草和佩饰、洗浴、礼仪等生活用品。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辛追夫人香囊、绣枕以兰草(佩兰)叶填充,即是有力证据。兰草或有方俗异名,不同学者对“兰草”所含具体品种也有不同看法,但作为香料与药物的本质却高度一致,从未见有人明确言及其中包含“今兰”即后世所说观赏兰花。也就是说这些关于“兰”明确、稳定的公共认识从秦汉到唐五代至少有千年历史,并无实质性的变化。在没有确切而丰富证据的情况下,我们不能仅靠只言片语的片面解读、一鳞半爪的主观印象,来随意改变这一以贯之而高度统一的公共认知。
兰花起于唐五代的证据远不可靠
“今古兰之争”起于宋代,宋人已有明确的兰花欣赏、栽培信息,凡持“今兰”非“古兰”、兰花非兰草论者,自然而然多上溯唐五代,从各类文献资料中搜罗、挖掘兰花信息。迄今论者所举例证可分两类。
首先是唐五代文学作品。如认为中唐钱起(720?-780?)《奉和杜相公移长兴宅奉呈元相公》“种蕙初抽带,移篁不改阴”,五代贯休《拟齐梁体寄冯使君》“露益蝉声长,蕙兰垂紫带”,认为以“带”形容,表明蕙叶呈细长带状,这显然符合兰科兰花的生物特性,因而认为所说是我国传统兰花的一个品种。其实,以“带”形容兰、蕙语出《楚辞·九歌》“荷衣兮蕙带”,非指叶型,而是指有用处。同样的造句也见于南朝江淹《丽色赋》“绀蕙初嫩,赪兰始滋。不掔(引按:牵)蘅带,无倚桂旗”,因屈原《九歌·河伯》“被石兰兮带杜蘅”而称“蘅带”,杜蘅草茎叶圆嫩,不宜绕结,都是化用《楚辞》语典而已。类似的举证还有一些,多属于只言片语的主观解读,不免流于捕风捉影之嫌。
关于唐五代的兰花信息,更易为人取信的是所谓中唐郭橐驼《种树书》、五代冯贽《云仙杂记》和宋初陶穀《清异录》等著作中的有关内容。而这三种文献均有托名伪作之嫌,出现时代应不会在南宋之前,更有可能出现在宋以后,元末明初以来才见引用。
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宋徽宗年间编辑的《宣和画谱》记载魏晋迄北宋末230多位画家近6400幅作品,其中花鸟、墨竹、蔬果三大类涉及花卉植物的画作近3000幅,以牡丹、桃、梅、菊、莲、芍药、杏、松、竹等题材居多,却无一幅画题中含有植物“兰”“蕙”名称,是人们一直未将传统兰草、蕙草作为视觉美观之物,引为绘画题材,而至少北宋中叶前,兰花尚未及入画,更未及进入宫廷收藏视野。
北宋《宣和画谱》卷十五“花鸟”(书影)。该书记载涉及花卉植物画作近3000幅,无一出现植物“兰”“蕙”之名的,是北宋中叶之前兰花尚未出现的重要证据。
北宋中叶兰花的出现
既然唐五代以前未见明确的兰花信息,宋代又出现“今古兰之争”,兰花肯定始见于宋代,我们需要着力弄清的是:宋人具体何时发现兰花,言及兰花?如今信息时代,文献检索功能强劲,《全宋诗》《全宋词》都有专门的检索程序,另有“中国基本古籍库”“四库全书”等电子检索系统,笔者就中一一检索、收集、排比所得“兰”“蕙”植物信息,以求证和确认兰花最初出现的时间及相关记叙。为了避免前揭《楚辞》及唐五代有关信息模棱两可、捕风捉影乃至文献讹误等现象,笔者坚持立足可靠的文献资料,主要依据这样三类资料信息:一、有明确、具体的性状描述;二、有可以披流溯源的前后关系;三、至少有两种以上相关信息相互印证。由此确保我们的论证和结论建立在坚实而合理可靠的证据之上。
(一)成都“石蝉”与戎州(宜宾)“兰蕙”
宋祁(998-1061),雍丘(今河南民权县)人,宋仁宗天圣二年(1024)进士,与欧阳修同时而年龄稍长,作品多涉言“兰”,如《穷愁赋》“佩兰而袭芷”,《零雨被秋草赋》“荆榛塞望,兰茝无色”,《寿州十咏·秋香亭》“兰菊被秋坂”,所言均为《楚辞》兰草。而嘉祐二年(1057),宋祁以知益州(治今四川成都),在《益州方物略记》记载了被后人认作兰花的石蝉花:
始生,其条森擢,长二三尺,叶如菖蒲,花萼五出,与蝉甚类,黄绿相厕,蜀人因名之。又有白者,号玉蝉花。
春兰,品种:环球荷鼎。(张晓蕾摄)
二十六年后的元丰六年至八年(1083-1085),成都(时已由益州升为府)知府吕大防也在府署西园引种石蝉,并调查其名称,其《辨兰亭记》称:
蜀有草如谖(引按:谖草即萱草),紫茎而黄叶,谓之石蝉,而楚人皆以为兰。兰见于《诗》《易》,而著于《离骚》,古人所最贵,而名实错乱,乃至于此。予窃疑之,乃询诸游仕荆湘者,云楚之有兰旧矣,然乡人亦不知兰之为兰也。前此十数岁,有好事者以色臭、花叶验之于书,而名著,况他邦乎。予于是信以为兰……乃为小亭,种兰于其旁,而名曰辨兰,无使楚人独识其真者,命亭之意也。
吕大防专门就此咨询在楚国故地即宋荆湖南路、荆湖北路任职的朋友,据说十多年前楚人已将此草命名为“兰”,他遂将“石蝉”改称为“兰”,并在府署西园建亭种植,以“辨兰”为名。同时又有《西园辨兰亭》诗称:“手种丛兰对小亭,辛勤为访正嘉名……若非郢客相开示,几被方言误一生。”诗中指明石蝉为蜀中“方言”,兰才是正名。
春兰,品种:龙字。宋人黄庭坚《幽芳亭记》说,“一干一华而香有余者兰”,后世以一干一花为春兰。(邵掌珠摄)
同样是在四川,宋哲宗元符元年(1098)六月至元符三年(1100)五月,黄庭坚谪居戎州(治今四川宜宾)。元符二年(1099),作《书幽芳亭》《幽芳亭记》,盛赞兰花清香幽雅之美,称“兰是山中香草移来”。黄庭坚文中所说“一干一华而香有余者兰,一干五七华而香不足者蕙”,为后世人们区分兰(春兰)、蕙(蕙兰等)所常言,影响深远。
(二)江陵府、鼎州、澧州的“兰、蕙”
吕大防《辨兰亭记》介绍,蜀人所说石蝉,楚人均称作兰。楚地有此草已久,十多年前当地人经过一番名物考辨始命名为兰。由吕大防建亭作记向前推十数年是宋英宗治平年间(1064-1067),此前人们早已见到此花,此时命名为兰。吕大防所说“荆湘”主要指今湖北荆州至湖南长沙一线。这一带盛产兰花,同时稍后也有不少文献可以证明。如元丰五年(1082),周师厚《洛阳花木记》“草花”:“兰(出